财新传媒 财新传媒

阅读:0
听报道

“我们知道,世界上存在着已知的已知事物,也就是说有些事情我们知道自己知道。而我们也知道世上存在着被人所知不明事物,这就是说有些事情我们知道自己不知道。同时,世上还存在着我们不知道的不明事物,也就是说我们不知道自己不知道。”

——拉姆斯菲尔德

【三个“究竟”,以及追问的误区】

这几天铺天盖地的小龙虾报道中,媒体追问最多的三个问题分别是:洗虾粉究竟有没有毒?本次南京的横纹肌溶解症究竟是什么引起的?小龙虾究竟还能不能吃?

这三个“究竟”是公众最为关心的问题,然而却也是最难以回答的问题。“难以回答”本身并不代表必然存在某种黑幕或是难言之隐(当然,我也不能就此断言必然不存在某种黑幕),而在于追问这三个问题,本身便内含了多个逻辑陷阱——前提不明,排除他因,预设立场。

首先来看第一个究竟——洗虾粉究竟有没有毒?

洗虾粉由于生产并不规范,目前成分尚不清楚。小龙虾用洗虾粉清洁后,自然也有污染或残留的可能性。但具体洗虾粉能有多少残留?那些残留的量又能对人体有多大影响?这些问题都必须经过严格而具体的实验来检验。食用一瓶洗洁精对人体必然也是有百害而无一利,但检验过洗洁精在餐具上的具体残留以后,就可以认为无需禁止使用检验合格的洗洁精。任何离开具体摄入数量而谈毒性的讨论都是不负责任的空谈而已。而在实验结果出来之前,追问这种组分不明、残留未知的混合物究竟对人体有无害处,其实是一种毫无意义,也不可能得到满意解答的追问。

第二个“究竟”—— 本次南京的横纹肌溶解症究竟是什么引起的?

要回答这种追问原因的问题,我们就必须先讨论因果关系是如何建立的?

一般而言,两个独立事件之间要确认因果关系,至少必须满足下列两个条件:条件一,有因必有果——小龙虾也好,洗虾粉也好,是不是凡吃用洗虾粉洗过的小龙虾的人群,得横纹肌溶解症的几率必然出现统计上的明显增高?这就需要南京地区过往横纹肌溶解症的发病率,否则无法判断。条件二,无因必无果——是不是“不吃小龙虾的人没有任何一例出现不明原因的横纹肌溶解症?”这个问题似乎没有太多媒体关心,而我目前也还没有看到满意的答案。

而目前所有的报道,其实都属于个人案例——从前有一个人,吃了小龙虾,后来,他肌溶解了。这种个人案例用来建立因果,首先样本数不够多,可能带来极大的偏差。还有一个重大潜在问题在于个人会倾向于注意到或回忆起最合乎他内心预先存在的偏见的东西。疑邻偷斧就是一个典型先例,当你满心都是小龙虾,你不会想起昨天其实你还吃了一斤水煮鱼。而当追问的记者满心都是洗虾粉,他也会倾向于在报道中对不符合这个推断的信息省略不提。就连麦兜妈妈也会这样讲故事:从前,有一个小孩,不爱学习,有一天,他死了。

第三个究竟——小龙虾究竟还能不能吃?

一般这个问题得到的答复都是“能”。但通常传媒不会满足于这个答案,他们会继续追问:你凭什么保证小龙虾能吃?

这个追问里其实隐含着一个暗示,你能不能保证小龙虾的“绝对安全”?如果不能保证“绝对安全”,就必须阻止公众食用。

但事实上,这世上本就不存在所谓的绝对安全。就算是水,摄入过多而代谢障碍时都会导致可能威胁生命的水中毒。我们据以判断一个东西的安全性绝不能依据个例,而必须依据足够有代表性的统计结果。省略掉具体统计数字而做出“不能确保万无一失”的报道,足以误导公众的判断。

举例而言,我国新生儿中的两性人所占比例大约是两万分之一。而按照南京市疾控中心的数据——让我们姑且假设这个数据可靠,用南京目前的龙虾消耗量(约每月三千吨)除以每个人平均食用的重量(一公斤),得出南京每月约300万人次食用龙虾。从7月份至今统计19个病例,我们还可以假设一些症状较轻的病例可能没有被统计进来,或者小龙虾实际食用的数量没有那么多。即使如此,只要这个数据没有太大的出入,那么到目前为止,食用龙虾后横纹肌溶解症的发病率不会超过两性人在新生儿中的比例。

让我们来假想这么一个场景。有个万众瞩目的公众人物有喜两三个月,记者即刻跑去采访专家:“某某怀上的有没有可能是两性人?”

从统计学角度,自然有可能。尽管这个可能性很小,但一个专家,只要本着对专业知识负责的态度,也必须回答:“不能排除这个可能。”(本例中先不考虑医患保密问题。)

于是最终出炉的报道标题《专家表示不能排除某某怀的是两性人的可能》——这就是预设立场的问题最后能得到的答案,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会看到漫山遍野的“专家表示不能排除洗虾粉的嫌疑”“ 专家表示不能百分百保证小龙虾的安全。”这些陈述本身没有任何错误,只是它也同时不具有指导决策的任何意义而已。

作为“不明真相、只能靠间接信息作出判断的围观群众”中的一员,要作出较少谬误的判断,不仅必须警惕所谓的“屁股”问题,也得提防一腔热血满心关怀然而对自己正在讨论些什么一无所知的声音。毕竟,通向地狱的道路,有时是好心铺就的。

【有意义的追问,以及哈夫病的调查先例】

谈完了那三个“究竟”问题为什么没有意义,我想略提下个人认为哪些问题可以问,并且应当刨根究底。

首先问过去——已经做了哪些调查研究?具体数据是什么?(具体到本次,可提问患者症状为何?生化检验结果如何?人口统计数据显示多高的发病率?与往日发病率相比有无显著上升?发病有无地域关联?)

其次问现在——根据目前调查出来的结果,可以排除哪些可能性,哪些可能性则上升?

最后问未来——下一步打算如何进一步深入调查,同时计划采取哪些措施保护公共健康?

而根据目前的报道总结,这次南京的横纹肌溶解症事件有如下特点:患者均有肌肉酸痛症状,生化检验显示肌酸激酶、肌红蛋白等指标明显增高,临床诊断为横纹肌溶解症。大部分患者痊愈速度很快,少部分依然留院观察的病情也趋向稳定。目前找到的患者共同点仅有发病前均食用龙虾一项。患者的就餐地点高度分散,大部分在家自己加工食用,少数在餐馆食用。……这一切都与美国九十年代末在短期内相对集中地出现的横纹肌溶解病例极为类似。

1997年的三月至八月间,美国发生了六例食用大口胭脂鱼(Ictiobus cyprinellus,一种形似无须鲤鱼的淡水鱼)后发生肌肉酸痛等严重不适的病例,其中四例发生在加州,两例在密苏里州。

疫情出现后,FDA、当地和州里的卫生部门、环境部门等等全部都参与了调查研究,最后得出研究结论,认为原因是哈夫病。

哈夫病是一种至今至今疑团重重的疾病,史上记载该病的致死率约为1%。1924年,波罗的海沿岸的柯尼斯堡(今俄罗斯加里宁格勒)沿岸泻湖区(Konigsberg Haff shores)首次爆发了这一疾病,十年间近千人受到波及,主要症状包括肌肉疼痛僵直,还有深色尿液——即横纹肌溶解症的典型症状。夏季和秋季是哈夫病的高发期,淡水鳕鱼、鳗鱼、狗鱼、小龙虾等等都有致病记录,发病地区包括瑞典、前苏联、美国、巴西和德国。哈夫病具体致病因素至今不明,只知道与摄入水产有关——理由一,大部分患者发病前都食用了水产;第二个有力的佐证则来自巴西,2008年的六月到十月的四个月间,巴西也爆发了二十七起食用鱼类引起的哈夫病,而从十月起是巴西规定的休渔期,结果从十月至三月,再无一新增病例。

布赫兹(Buchholz)博士当年是在洛杉矶医疗署任职的流行病学家,他参与了1997年美国这次疫情的调查全过程。2000年,他写下了一篇《哈夫病:从波罗的海到美国海岸》,详细记述了当时的调查过程与判断标准。这篇文章在美国疾病控制预防中心(CDC)的网页上即可找到,至今仍是哈夫病研究中极其重要的参考。

让我们先来看看,在出现不明原因的疫情后,当时美国的调查人员做了哪些调查——

首先,医疗卫生部门负责确定病因以制定医疗方案:包括检查病人的医疗记录,询问临床病史,询问服药和饮食状况,观察病程发展,同时进行各项生化检测。

当时的病人血液中的肌酸激酶(CK Creatine Kinase)上升到正常上限的五倍以上,磷酸肌酸激酶同工酶(MB)在CK中占的比例小于5%。其他来自肌肉的酶(乳酸脱氢酶,谷氨酸草酸转氨酶和谷氨酸丙酮酸转氨酶)也上升。病人尿液颜色深,检测为肌红蛋白尿。根据这几个要点,医师迅速判断病人产生了横纹肌溶解,其中CK的峰值与急性肾衰竭发生的几率正相关,越高的病人越要迅速大量输液来防止肌红蛋白对肾小管的损伤。一般如果反应快速、对症处理得当,两三天内症状即可缓解。

横纹肌溶解症本身原因很多,主要可分为物理性和非物理性两大类。这六人没有遭遇外伤或剧烈运动,因此物理性原因基本可排除。非物理性原因就非常繁多,必须一项项排除——先排除经历蛇咬蜂蜇;排除毒品使用;排除酒精引起;排除自身免疫等疾病原因;排除一般的已知感染,因为病人体温正常;没有出现对肢体、排尿排便等控制减弱的神经中毒症状,排除有机磷农药中毒;没有有消化道出血、贫血症状,排除砷中毒;进行铜、铬、钡等重金属测定,结果为阴性,排除重金属中毒。六人中有三人服用阿司匹林、可待因、以及降脂药辛伐他汀等药物,这些药物可能加重了肌溶解的症状。但并非所有人都服药,因此主要病因应该与服药无关。

病史显示大部分病人在发病前二十四小时内食用过水产品。 其中两人进食后发生呕吐,呕吐者症状较轻,生化化验指标也较低,因此病因是食源性毒素的可能性增大。

与此同时,对这些病人具体食用的食物来源、如何清洗、如何烹煮的调查也在进行中。加州患者的鱼的购自超市,密苏里州患者的的购自市场水箱中的活鱼。四个人吃的鱼是炸的,两个患者食用的是煮了3.5个小时的鱼饼。显示问题应该不出在鱼类不新鲜而产生的毒素。

环境监管人员开始追寻食物的源头,他们走访当地鱼批发商,询问渔民捕捞大口胭脂鱼的地点与数量。结果显示那些鱼来自路易斯安那州和密苏里州附近的水域,卫生部门和环境专家共同研究了可能的水体的环境状况。为了以防万一,同一批次的鱼类样本被拿来检测如下物质:1. 能作用于钠离子通道的生物毒素,如雪卡鱼毒素(ciguatoxin)、石房蛤毒素(saxitoxin) 等等 ;2. 蓝藻毒素,如微囊藻素(microcystin )、节球藻素(nodularin)等;3.有机磷农药等;4.砷化物;5.重金属。

最后,除了测试这些已知的毒素,研究人员也进行了不明成分的毒理学测试。生鱼和熟鱼分别用三种不同的溶剂进行提取——水、己烷(非极性脂质)和氯仿(极性脂质)。提取之后,把这些组分给白老鼠口服并腹腔内注射,如果发现有引起毒性反应的,再继续深入研究。

结果,熟鱼的己烷提取物令老鼠出现了肌肉损伤和酱油尿等类似症状。因此最后研究人员的结论是,引起哈夫病的是一种可溶于非极性脂类的未知毒素,该毒素在高温下依然稳定,即煎煮炒炸烹都无法消除毒素。目前强烈怀疑的“嫌犯”是海鱼中的海葵毒素(palytoxin )以及淡水鱼中存在的类似毒素。

另外,在加州的几个病例出现后,卫生部门严密监控该发病地点的周围医院急诊鱼类食物中毒的病例,同时要求所有临近医疗化验实验室遇到符合横纹肌溶解症的化验样本必须上报。如此保证如果有类似病例发生,能迅速在第一时间反应出并联系起来。事实上,六个病例中就有一人症状只是较为轻微的胸痛,医师直到排除了其他所有可能造成胸痛的病因后,才查到他的肌酸激酶也大幅上升,同时发现他与其他人吃了同一家商场购买的大口胭脂鱼。

正是在此调查后,美国对哈夫病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对此病的临床诊断也有了比较清晰的标准。因此,2001年,美国路易斯安那州方圆三十英里内的地区,在七天内发生九起食用小龙虾后三到十六小时内发生横纹肌溶解症的疫情时,医生便迅速根据此前的研究结果,判断为哈夫病并迅速给予对症治疗。

【个人的一点任性的尾声】

夹在左右两派的中间,医学上的怀疑论者日子可就不好过了。在疾病机理方面,承认无知比之声称完全理解,让人信服就要难得多。特别是当那种声称的理解能导致——不管合不合逻辑——某种行动的时候,人们就更愿意信从。当事关大病的时候,公众倾向于怀疑那些怀疑者,而更愿意相信那些名符其实的信徒。这也是人之常情。这是医学最古老的两难处境,公平坦率和花言巧语都解决不了这个难题。需要的,是大量的时间和耐性,等科学到来,像过去一样,带来铁的事实。

——刘易斯?托马斯(《论医学中的巫术》,出自《水母与蜗牛》一书)

人类的天性是要为每一件事情找到发生的原因,找不到时,他们便辗转反侧。直到有人斩钉截铁地给出一个解答——不管这解答有多荒谬,比如你生病可能是因为你吃的绿豆不够多一类,但有了一个确切的解答,他们才能安心入眠。或许这也正是伪科学总比真科普风行的原因——虽然科技始终来源于人性,但伪科学却更加符合人性。“真相不明”四个字,有时就是现阶段最接近事实的答案。在证据不充足下匆忙给出不成熟的判断,有时反而会把人们的注意力引向歧路。哈夫病曾经从波罗的海来到了美国海岸,如今它是不是出现在了秦淮河畔,我还不能百分百地确定,但我希望在纷繁的“洗虾粉”“重金属”“农药污染”等声音中继续保留这种可能性,作为备选项之一。

虽然拉姆斯菲尔德的那段话给他招来无数嘲笑,但某种意义上我与他有些同感。一个人所知越多,也就越发知道自己的无知。我必须承认自己所知甚少,有些东西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不知道。然而我也相信,所谓科学,正是在种种局限——我们个人智识的局限、我们能获得的信息的局限、以及目前科技手段的局限——中探求此刻能做到的对真实的最好的近似与阐释。我们必得先承认局限,然后摆脱偏见与无知的束缚而得自由。

“小龙虾是吃腐尸的生化武器因此食用以后会中毒”这句陈述里有着让人一目了然因而倍感安心的因果关系,相比起来,“横纹肌溶解症原因尚不明确”这个回答绝不能令太多人信服或满意——但这却依然是相信“错误比无知离真理更远”的我,读遍我能找到的所有资料以后,唯一能给出的回答。

【end】

致谢:本文倘无松鼠会诸公的启发帮助则不能成篇,特此向拇姬、Ent、云无心、色人、青方、小蓟、窗敲雨、xiaoji、姬十三等松鼠,以及给予反馈的热心读者白糖糖、黑白、孙尉翔、rstlin、山要等致以衷心的谢意。本排名不分上下左右男女忠奸,如有遗漏,纯属健忘……

话题:



0

推荐

科学松鼠会

科学松鼠会

4011篇文章 5年前更新

什么是科学松鼠会? 我们认为,对于部分人来说,科学就像一枚枚难以开启的坚果,虽味美却不易入口。 我们希望自己能够像松鼠一样,打开科学的坚硬外壳,将有营养的果仁剥出来,让人们能够领略到科学的美妙。 我们试图让科学传播并且流行起来。 这里是科学松鼠会的网站的一个镜像,大家的留言我们可能没办法一一回复,如果您有什么问题,欢迎到科学松鼠会的主站提问:http://songshuhui.net/

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