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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节选自游朱机翻译的《冒烟的耳朵和尖叫的牙齿》一书。

译者:朱机

关于本书 by odette

初读这本书,很多人也许会给其中描述的科学家打上“怪人”的标签。是啊,瞧瞧他们都干了些什么:升上万米高空,潜下最深海沟;给自己注射恶性病患者的血液,往心脏送导管,在后背做伤口;吞下血吸虫、霍乱弧菌、盐酸以及各种各样简直没法说的东西……

这群“自体实验者”秉承演化生物学家J.B.S.霍尔丹的训诫:“如果你不会在自己身上做这个实验,就不要拿别人来做。” 于是他们舍身实验,一次次将自己的肉身推入未知的险境,却欣然而往,冷静记录,甚至为结果而雀跃。

全书分为十八章,每章一个主题,涉及的主要人物有四五十位。在整体篇幅并不很长的情况下,这样的故事密度可能听起来有些“拥挤”,但作者特雷弗·诺顿深谙谋篇布局之道,将内容排布得秾纤合度,丝毫不显局促。

诺顿退休前是位海洋生物学教授,用学生的话来说,他讲课有趣到不行,“dangerously interesting”。目前专事写作的诺顿在书里也延续了这种风格,他总会在自己的科普书中融进历史、文学和传记写作的元素,语言优美的同时不忘抓住机会展示英国人特有的促狭与刻薄。

比如,提到麻醉术出现之前的外科手术,诺顿写道:“手术可谓有计划的暴力行为,病人嗷嗷惨叫的恶习分散着医生的注意力,痛得打滚的惨状让刀工精准变成几乎不可能的任务。经验丰富的医生用放血法让病人昏迷,或者把他们掐到失去知觉,再或者放个木碗在病人头上然后抡上一棍把他们敲晕。”

幸运的是,译者朱机的语言与原文颇为契合,书中微妙的幽默感都得到了妥帖安置。

纵然内容耸动,语言时有戏谑,但随着阅读的进行,你多半会忘掉“怪人”、“疯狂”这样的字眼,转而被这些自体实验者的深挚用心所感动,也为偶现的牺牲者叹惋。他们中的大多数并非声名显赫,然而我们的确有理由了解并记住他们。

另外,译者和编辑将书中主要人物的信息集中整理,做成了原版书没有的“附录”,也算中文读者的福利了。

当然,“我们不提倡读者尝试本书中描写的任何一个实验”。

He Cam e, He Saw ed, He Chancred

判断时要小心谨慎, 事关死尸时尤其。——— 威廉· 亨特

18 世纪的医生有两种: 一种是内科医生, 掌握医药知识的文化人; 另一种是外科医生, 拿着锯子的熟练工。而两者都囿于老思想旧经验。医学研究停滞不前, 病人的处境无非比他们的曾曾祖父辈稍稍好上一点。后来终于出现了一个叫约翰· 亨特(John Hunter) 的苏格兰农民小伙, 把外科手术从一门技艺提升到了一门科学。

约翰只接受过基础教育, 但他一生都对自然怀着丰沛的好奇心。1748 年, 他离开家乡去伦敦投奔哥哥威廉( William Hunter) 。威廉受过外科训练, 但因为时不时晕血正专攻热俏的内科, 并准备做个助产士。于是约翰便接手学习血淋淋的那部分工作, 还被派去准备教学所需的尸体。约翰的解剖技术十分了得, 很快就升级监管威廉的学生。在跟两位有名的外科医生见习了一段时间后, 约翰在圣乔治医院(St George摧s Hospital) 当上了住院外科医生。这所医院专门收治“值得救济的穷人” (伊丽莎白时期英国有了第一个扶贫项目, 穷人被分为三类, 其一为“值得救济的穷人” , 即因为年老体弱而无法工作, 可以领取物品或现金援助者。) , 而外科医生有权拿这些“毫无怨言” 的穷病人练手。毫不知情地提供身体给外科医生的人无一例外既穷且弱, 受益者却多是富人。约翰上午拜访付费的患者, 下午则义务为穷人看病。比起圣乔治医院的其他医生, 约翰那儿的穷病人总是最多。

约翰希望医院能在教育年轻外科医生上面多花工夫, 但没能说服高年资外科医生来开课。最后他在自己家办起了夜校, 有好多年全伦敦的年轻外科医生都受益于此。去听课的人都会受到很好的款待, 尽管有一次只去了一个学生。为了招揽学生, 约翰还拉了具骨架来, 通常这样开场: “先生们。”

约翰从不盲从现有的经验, 总是先观察后改进。七年战争(七年战争, 指1756 年至1763 年, 欧洲两大军事集团, 即英国普鲁士同盟与法国奥地利俄国同盟之间, 为争夺殖民地进行的一场大规模战争。又称英法七年战争。)时期的外科军医经历让他成为了枪伤权威。战场上的手术需要弄开伤员的伤口, 清除碎片, 取出子弹。伤员很难避免死于感染。而约翰只给伤员做简单的止血操作, 让子弹留在原处, 这样一来存活率便大大提高。他意识到, 有些情况下, 人体能够自己痊愈。

他解剖了上千具尸体, 对人体内部的了解比对自家房子的布置还要清楚。而了解得越是清楚, 到了手术台上越不会措手不及。清醒的头脑配合上灵巧的双手, 他渐渐体会到人体各部分不单作为零件起作用, 还有“它们在机械般的整体中所起的作用,以及它们的工作方式, 产生了最终的效果” 。

痴迷于解剖的不止约翰一个: 英国艺术家乔治· 斯塔布斯(George Stubbs) 花了18 个月来解剖马匹, 每一匹马都且剖且画数个礼拜。意志不够坚定的人恐怕会被那恶臭熏得吐个底朝天,但乔治最终绘制出了令人叹为观止的不朽作品: 马的解剖图。

约翰的哥哥威廉在大风车街上开了家私人医学院。说到这条街, 将近两个世纪之后, 伦敦头一家脱衣舞俱乐部在此开业, 广大人民群众对人体解剖的兴趣想必自此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威廉希望能把其他地方不重视的实用解剖技术教授给学生。彼时的医学考试, 哪怕是面向外科医生的, 通常也只有口头测试而没有任何实际操作。大多数课程是让学生观摩解剖, 或者检查一下早先准备好的解剖标本。有吝啬的苏格兰教授曾经就着一具尸体讲完了一门整整100 学时的课。所以说, 那会儿使用变质发臭尸体的还不只是学生。

因为缺乏解剖练习, 磨刀霍霍的外科医生完全可能头一次动刀就是在活生生的病人身上。威廉和约翰都认为手术失误最好还是发生在死人而不是活人的身上。约翰这么跟学生说: “解剖乃手术之根基, 熟知解剖则头脑清晰, 双手敏捷, 心灵亦对必要的残忍习以为常。”

在亨特兄弟的学校, 每个学生都会有一具尸体练手。那意味着, 要有许许多多尸体, 而且还得是新鲜的, 不过也用不着新鲜到乐购或桑斯佰丽超市(这两家都是英国本土的大超市。) 要求的程度。解剖主要是冬天的活计,夏天的高温会让尸体的皮肤迅速脱水, 变得木头般僵硬, 内脏则变得粥一般黏稠。

学校每个礼拜都需要几具尸体, 找尸体的任务被派到了约翰头上。当时有两百多项死罪, 连扒窃也是, 所以并不缺尸体。1752 年的枟谋杀法案枠允许解剖学家认领被执行死刑的谋杀犯的尸体, 因此外科医生纷纷跑去执行死刑的泰伯恩行刑树(Tyburn Tree , 伦敦施行绞刑的地点选在泰伯恩河边, 河两边的榆树被用作绞刑工具。后在泰伯恩刑场培植了一棵有三极树杈的树, 每个树杈有3 米长。1571 年起这种三树杈被用作绞刑架, 称为“泰伯恩行刑树” , 它能同时吊死24 个囚犯。)下围观等待。从绞刑架上下来的尸体想必还是温热的, 于是外科医生和死者的亲属好一番不体面的拉扯争夺。有一次实在激烈, 被争夺的重罪犯因此醒了过来, 后来被判缓刑, 还有了新名字, 人称“半吊子麦琪” 。

枟谋杀法案枠的新规定并不是为了推动医学进步, 而是为了惩治犯罪。因为被解剖的命运比死亡更加可怕, 增加了“恐惧与恶名的特别标注” ; 而且, 待到宗教上的“审判日” , 也就是所有死者将复活的时候, 那些肉身缺少了重要部位的人, 也许会因为不完整而被拒于天堂大门之外。

对许多罪犯而言, 真正的可怕之处在于, 他们也许会开膛破肚地在手术台上醒来。在一下子拉断脖子的“长坠落” 绞刑法出现前, 犯人是慢慢被绳套勒死的——— 有时要拖上三十分钟或更久。医生挤在蜂拥的围观人群中, 往往逮不着机会宣布犯人的死亡。有那么几次, 解剖学家手术刀下的“死尸” 出人意料地在解剖桌上坐了起来。

可以理解, 当时自愿捐赠的遗体是十分稀少的。由于没有合法途径获取足够的遗体, 解剖学家常常别无他法, 只有去贿赂殡葬人, 让他们在棺材里放上石头, 把死了的好东西交出来。盗墓者也乐于助人, 反正埋个空棺材并不比埋个装满的麻烦。纵然有这些法子, 死尸这东西仍然供不应求。于是约翰开始“攀上了盗尸人” ——— 这伙人干的正是掘开新墓挖出死尸的勾当。

约翰的工作生涯中, 盗墓从偶尔为之的“寻求刺激” 活动发展到了堪比“审判日” 的成规模复活事业。预购的尸体被装进桶或篮内, 发送至全国各地。有人曾在发往利兹的驿站马车上发现过一具盒装死尸。类似的事件在都柏林也有发生,为此当地报纸要求“体面起见, 请把宝物包装得稍微仔细一点” 。尸体价格逐年上涨, 几十年间涨了16 倍; 孩童的尸体则是按英尺买卖。一些盗墓勇士抱怨说, 挖出一具棺材却发现早有人下了手的比例也未免太高了。

盗墓并不算犯罪行径。偷只猪或鹅会被判死刑, 但在当时的法律看来, 尸体不是财物, 所以盗尸不能算偷。盗尸者会小心翼翼地把寿衣裹尸布什么的留在棺材里, 因为那些是财物。

民众慌了, 从英国卡莱尔到美国纽约, 人们纷纷抗议解剖学家的暴乱。某医学期刊断言: “倘若不阻止人体买卖, 教堂墓地将无法避免夜半盗贼的铲子, 民众亦无法抵挡夜半刺客的匕首。”

因为尸体要确保新鲜, 有些罪犯还设计了合理的流程以求获利, 不等人死透就先把身体抢过来。报纸上连篇累牍报道着布尔克(Burke) 和黑尔(Hare) 的暴行。他们俩杀害了16 个人, 然后卖给爱丁堡的外科医生罗伯特· 诺克斯(Robert Knox) 。有诗云:

布尔克宰肉黑尔偷

诺克斯付钱把货收

有一次, 他们送来一个叫“傻杰米” 的人, 这人在当地颇为有名, 诺克斯为了避免被人认出死尸真面目, 先砍下了尸体的头, 然后再拿给学生用。

布尔克和黑尔养活了一大帮送尸的拥趸——— “布尔克帮” 。他们为伦敦国王学院(King摧s College London) 提供余温尚存的人体, 其头目被判多项死罪, 罪名是挖掘新尸一千具。这一丑闻影响之大导致了1832 年枟解剖法案枠(Anatomy Act) 的出台,从此解剖学家有权解剖贫民所、停尸房内无人认领的遗体。这下, 连最死硬的无赖都惧怕的命运降临到了无辜穷人的头上。

获取遗体, 对约翰而言是手术之必要, 长远来讲是为了拯救生命。同时, 这也像一场狩猎。皇家外科医师学院的主席曾向皇家调查委员会夸口: “只要我乐意解剖, 没有我得不到的人, 不管他生前是什么样。”

死尸稀缺的问题并没有彻底消失。今天的解剖教学利用模型解剖、医学成像技术并鼓励学生检查自己和他人的身体。我依稀记得, 学生们总是一有机会就互相查看身体。即便如此, 未来的外科医生们还是必须解剖人的尸体。盖伊医院、国王学院教学医院和圣托马斯医院一年需要80 具遗体, 而捐赠的只有60 具。再要拒绝肥胖者的遗体只会更叫人为难, 那样一来, 立马就没有合格尸体可用了。

大多数医院极力鼓励人们捐献遗体, 但背道而驰的也有。2004 年, 加利福尼亚州一家医学院被曝倒卖人体零部件。而这些器官取自六年来捐献给医学研究用的约800 具遗体。路易斯安那州的一所大学在清除多余的尸体时把它们给了一家代理, 但对最终去向毫不知情。

每年, 器官交易价值超过10 亿美元。心、肺、肝移植只是其中很小一部分。随着发达国家的人寿增加, 替换某些身体部件的需求上升, 比如视力衰减的眼睛要换角膜, 活动过度的关节要换骨头, 不用说还有给烧伤病人移植皮肤、给受伤运动员修复筋腱韧带以及给爱美人士填充唇部胶原。

英国在2007 年有近2000 例肾移植, 而排队等待新肾的病人有8600 名之多。每年有超过1000 名病人在等待合适器官的期盼中离世。器官供不应求, 价格自然上扬。新鲜的遗体如果各部分单独卖, 可销售的部分能卖得20 万美元; 一个头900 美元, 手指15 美元一段。要不是没赶上好年头, 盗尸者干一票原本该赚多大一笔啊??

2004 年, 纽约一家殡仪馆的新任主管惊讶地发现馆内有一间隐蔽的手术室, 而该馆的主要收入来自组织移植公司。前任主管把死者当发财树, 在“手术室” 切割遗体收获人体器官。他们本该为顾客的至亲涂上防腐香油, 实际干的却是将尸体内部掠夺一空。他们拿塑料管替代偷走的骨头, 用布和馆员扔掉的手术手套填塞取走器官后留下的空洞。然后把遗体缝起来, 交给他们的亲

人去埋葬。受害者之一是备受尊敬的主持人阿利斯泰尔· 库克(Alistair Cooke) , 去世时九十五岁, 癌细胞扩散到了骨头。据估计, 殡仪馆的人在这项副业上赚了470 万美元。

为了让器官更有销路, 他们还伪造相关文件: 把一百零四岁的老妪写成享年七十, 把死于恶疾、本来不符合器官移植要求的死者写成死于心力衰竭。不知情的组织供应公司将这些器官分送到世界各地。英国有40 人接受了来自这一途径的器官移植。这些可疑器官的接受者已经全部做过HIV 、丙型肝炎和梅毒的检测, 但还有一些疾病的潜伏期非常长。

无独有偶, 丹佛一位医生告发了同样的骗局, 犯案的殡仪馆馆长一面拿点儿旧骨灰给死者亲属, 一面把死者切块备用。这两家殡仪馆糟蹋的遗体加起来远远超过一千具。

活生生的病人同样有可能被人当战利品获利。能在培养环境中稳定生长的人体细胞在癌症研究中十分有用。加利福尼亚高等法院在1990 年规定说, 从病人身上取出的组织不属于该病人。医生有权使用甚至独享这些细胞系。它们价值数百万美元, 可唯独捐赠者没有收益。

同许多解剖学家一样, 亨特兄弟把收集来的骨骼和器官标本放进自己的博物馆, 藏品数最终达到13 500 件。诗人罗伯特· 骚塞(Robert Southey ,1774~1843, 英国作家,与沃兹沃斯和柯勒律治并称三大

“湖畔派诗人”。作为早期的浪漫主义者,在他的带领下,民谣体式得以复兴。他尝试使用无韵的不规则诗句, 是19 世纪和20 世纪自由诗体运动的先行者。从1813 年到过世, 他一直担任“桂冠诗人” 一职。)描绘过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

我以婴儿油脂将蜡烛制造

(教堂的司铎听我吩咐)

我将胎儿装进瓶子

连同坟墓中掘出的心肝枯骨

医学博物馆诚然是用于教学, 但解剖学家亦醉心于各种畸形怪胎, 是冷酷残忍的收藏家。当一位头颅硕大无比的病人在盖伊医院去世时, 他的“葬礼” 在毫不疑心的家属眼前上演, 而他的骨架则躺在准备送去医院博物馆的木板上。当身长将近2畅4米的“爱尔兰巨人” 查尔斯· 拜恩(Charles Byrne) 还在弥留之际,他要入殓师答应用铅制棺材将他沉入大海以免落入解剖学家之手。但约翰· 亨特给了入殓师500 英镑(大约相当于今天的3万英镑)。如今拜恩那副不情不愿的骨架乃是皇家外科医师学院亨特博物馆的镇馆之宝。

在事业上了一个台阶后, 约翰搬到了莱斯特广场的新房子——— 更确切地说, 是连在一起的两栋房子。如此一来, 他的博物馆有了足够的空间, 阁楼上还有个解剖室。没什么人家会像他家那样在橱柜里放上那么多骨架。仅有那么一次,一块放过期的奶酪与一包解剖过的东西弄混了。那是个化身博士(化身博士是英国作家罗伯特· 史蒂文森的一部经典小说。书中主角是善良的杰克尔,他将自己当作实验对象, 结果导致人格分裂, 变成夜晚会转为邪恶海德的双重人格。这部著作曾被拍成电影、编成音乐剧, 流传十分广泛, 使得化身博士成为“双重人格” 的代称。) 式的房子,一边是他颇有修养的夫人在客厅举办晚会招待海顿, 一边是尸体被人悄悄地从后门拖出, 提拎上背面的楼梯。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 史蒂文森笔下的杰克尔博士正是从“一位大名鼎鼎的外科医生的后代” 那儿获得了他伦敦的房子。

约翰· 亨特是他那个时代技艺最高超也最富创新精神的外科医生。威廉· 哈兹里特(William Hazlitt ,1778 ~ 1830 ,英国散文家,与兰姆齐名,19世纪浪漫主义运动中的一位重要代表。)曾描述过他是怎么“着手切碎一具鲸鱼的尸体, 好像米开朗琪罗斫大理石一样干劲十足” 。与大部分他的同时代人不同, 约翰从不重理论轻经验, 而是坚信验尸(验尸的英文是autopsy , 按字面意思, 是“亲眼所见” 的意思。)的力量。

外科医生一般会把身体上受到感染或损坏的部分截掉, 但约翰倚仗高超的技术与深刻的洞察力想出了新的、更好的治疗方法。动脉瘤(aneurysm) 是种恶疾, 变薄的血管壁一旦被血液胀破, 便会有致命危险。约翰曾为一名腿背面长了巨大动脉瘤的病人开刀。他把受影响的那段动脉结扎起来, 相信血液会通过邻近的血管自行找到出路。凭借这个方法, 他保住了病人的腿。这并非瞎猜, 他事先在狗和鹿的身上做了类似的手术观察效果。一年后, 当那名病人因为其他原因发烧去世, 约翰取来他的遗体再度检查了腿部的血管, 确认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他的“旁路” 技法从此开始成为欧洲各大医院治疗腿部动脉瘤的标准手术。

亨特兄弟大大推动了医学知识的发展。兄弟俩有时联手合作, 比如, 他们揭示了淋巴系统的范围与功能。威廉出主意, 而约翰操刀完成了所有的解剖和实验。约翰还认识到淋巴系统与某一类癌症有关。

另一项由威廉提出的计划, 是要弄清胎儿在母亲子宫内的所有发育阶段。不幸的是很少有孕妇可以解剖, 因为怀着孩子的重罪犯不会被吊死。被逮捕的少女即便当时没有怀孕, 等到要判刑前却总有办法让自己有孕在身。这项工作后来过了二十多年才完成。威廉将其发表的时候用了最大的开本, 像巨幅地图一样,荷兰画家扬· 范莱姆斯戴克(Jan van Rymsdyk) 为妊娠的各个时期配上了精妙绝伦的插图。如此上品的解剖学书前所未有。尽管约翰动手完成了所有的工作, 威廉却只是简短地致谢说,他的弟弟在“大部分解剖工作中” 给予了协助——— 至于画家则完全没有提到。书里头一次提到胎盘血液循环独立于母体,这也是由约翰与一位同事发现的。威廉占了功劳, 兄弟俩也因此生了嫌隙。

约翰以自己的名字发表了有关人类牙齿的辉煌专著, 再度请范莱姆斯戴克配上插图。在这本著作中, 他引入了术语“门齿”与“臼齿” 。他还认识到牙菌斑与蛀牙有关, 并建议每天刷牙以清除牙菌斑。

约翰· 亨特的实验方法是他天才的象征。他曾对学生琴纳(Edward Jenner) ,即后来发明天花疫苗的那位说: “你没有答偏,但为何空想, 为何不做实验试?” 今日看来自当如此, 然而彼时还处于实验研究的黎明。

约翰研究了人工授精的可能, 并指导一对无法正常怀上的夫妇如何受孕——— 然后, 那位妇女有了。他还是组织移植的先锋,成功地将器官从一个动物转移到了另一个动物身上。他错误地以为自己曾把人牙成功接到了小公鸡的组织中。那时候的假牙是拿象牙做的, 当然啦, 不及配在大象嘴上来得好看。于是, 无疑更显“自然” 的人牙给盗墓人提供了一项能赚上一大笔的副业: 把牙齿从再也用不到它们的原主人那里拔下来。约翰则听说了一个更棒的主意。他付钱给自愿者, 拔掉他们好端端的门牙, 接着立马把牙种进有钱遗孀空缺了的嘴中。有个穷姑娘在最后一刻改变主意, 做出了明智的生涯抉择, 没有捐出她的微笑, 她就是后来的汉密尔顿夫人(爱玛·汉密尔顿夫人(Lady Hamilton),1761 ~ 1815,曾有“英伦第一美女”之称,是那不勒斯的交际花,后来成为英国海军将领纳尔逊将军的情妇)。移植的人牙无一能永久驻扎, 尽管有的能坚持6 年,还有一例据说撑了12 年。约翰无意间激起了一股装假牙的流行风。但假牙也能反咬一口, 一位妇女因为新装的利齿而染上梅毒, 人牙热潮从此降温。

对冲突争论之类约翰从不避讳。他的博物馆明白显示着“人身上的每种性能都类似于其他动物身上的某种性能” ; 猿类和人类的头骨都属于同一种等级序列, 其中的最高级就是人类。这些在当时可不是主流意见, 达尔文的枟物种起源枠要再过七十年才会问世。同样亵渎的论点还有什么亚当和夏娃必是黑人无疑。而现在普遍认为最早的人类的确源自非洲。

他坚定驳斥了手淫导致不孕的谬传。其逻辑很有说服力: 不孕者很少, 而手淫者比比皆是, 所以两者不可能有因果关系。他在著作中宣称手淫无害, 发窘的编辑添上脚注说“是有害的” 。不错, 某些情况下, 手淫是会有严重的后果, 比如在印度尼西亚, 手淫者会被砍头。最近的研究表明, “自慰” , 这是如今的叫法, 是有益的。男子初次射精的年龄越小, 日后得前列腺癌的可能性越低。

约翰意识到许多性困难问题也许是受心理影响, 因为“心灵变化无常, 那些部位也跟着起起落落” 。有次一个病人诉苦说自己在床上不行, 约翰便教他挨着伴侣睡上一礼拜但不许碰对方。七天之后, 问题果然解决。

尽管约翰的脾气像他的头发一样桀骜不驯,他的口碑却吸引着大人物和好人家(以及没那么好的人) 纷至沓来。主顾中有经济学家亚当· 斯密、本杰明·富兰克林、诗人拜伦等, 他还成为了英王乔治三世的“御医”。

1767 年,时年三十九的约翰当选为英国皇家学会会员。同年,他的性病研究上了个危险的新台阶。18世纪的医生都对“花柳病” (爱神之病)很熟悉,因为他们有四分之一的主顾是拜该病所赐。当时大家都已经知道性交会传播花柳病。在伦敦这个熙熙攘攘的商业中心,人们交易着茶、糖、香料以及最刺激的商品———性。妓女人数之多足够每二十七个男人分得一个。哈里斯写了本关于“科文特花园女”(Covent Garden Ladies ,科文特花园是伦敦的一个区, 此地在18 世纪是著名的红灯区。) 的青楼指南,又名枟男人寻欢行事历(M an of Pleasures Kalendar ),指南里露骨地大赞那些漂亮娘们儿, 对染病的那些则是破口大骂, 像什么可怜的杨小姐“又把她那龌龊肉身扔了出来” 。花柳病在约翰的病人里传开自也不足为奇。鲍斯威尔(James Boswell , 1740 ~ 1795 , 英国传记作家。) 为了淋病登门拜访了十九趟或许还不止,一点儿教训都没记住。还有一对颇有名望的夫妇,两人都来向约翰求医, 彼此瞒着互不知情。比顿夫人(Mrs Beeton)在蜜月里染上了梅毒,正应了老话说的“爱走了,梅毒在”。

淋病和梅毒是两种最主要的性病。淋病较常见, 会造成尿道疼痛, 排尿时会引起不适。它虽然有可能导致并发症——— 假如你跟鲍斯威尔一般热爱它的话, 但是并不危及生命。梅毒则不同,是更为致命、潜伏更深的恶魔。一开始阴茎上可能长出肿块, 淋巴结会肿大。几周之内也许看上去都没问题, 但一两个月之后,皮肤上会出现疣状物, 同时头发成块脱落, 并且反复发烧。梅毒会在潜伏数年后复发, 并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严重, 皮肤和骨头都会溃疡。有病人阴茎溃疡严重到嘘嘘时直冲肩膀的地步。向内则是器官——— 包括大脑——— 彻底融化。

约翰觉得淋病肯定是种自限性疾病,也就是说不去治也会自动痊愈。于是他在患者身上开展临床试验:给其中一半病人通常的治疗,给另一半的则是用面包卷做成的药片。一段时间后, 他们全部痊愈了。他还提出了一个假说,认为一个人不可能同时得这两种病,因此淋病和梅毒必然是同一种疾病的不同时期——— 淋病是局部感染,后来扩展到全身就成了梅毒。确认之法当然是做实验。约翰的想法是,让一个人染上淋病,然后等到梅毒症状出现之时, 他的假说便得到了支持;如果没有出现,则表明他错了。显然, 能够保证没有感染过这两种病,又能每天一伸手就可以检查其生殖器的唯一志愿者就是他自己。

于是约翰小心翼翼地从一位淋病病人身上接了点鲍斯威尔说的“恶心东西” ,放进自己阴茎上切开的口子中。想象一下,当几个礼拜后梅毒特征性的小瘤“硬下疳” 出现在他阴茎上时,他有多满足啊。后来硬下疳就被命名为“亨特氏硬结” 。

可约翰失虑的是, 他用来当接种物的病人有可能既有淋病又有梅毒。他无意间给自己染上了梅毒,要是不能在早期控制住病情发展, 梅毒会无情地侵蚀他的鼻子, 引起失明、瘫痪、精神错乱以及死亡。一个理性的人,你总能指望他会做出些完全不理性的事。

为了给自己治淋病, 约翰一遍遍用“腐蚀性的升华产物”(升汞) 与有毒的汞来漱口, 这些东西使他口腔溃疡, 牙齿松动,分泌出好几品脱的黑色唾液。有些医院设了“唾液分泌病房” ,用来给病人私下淌口水。他后来叙述说“我用水银压制住了这病” , 说明治疗是成功的。他在给学生上课时传授了自己的经验,解释说他让自己得了梅毒疳。他还写了本带图解的性病专著, 由于太过图文并茂让鲍斯威尔清心寡欲了一个礼拜, 虽然这厮后来又被症状缠上两次。

因为心脏问题, 约翰尝试了所有毒药, 最后求助于“马德拉岛、白兰地以及其他温暖事物” ——— 至于这些东西的效果, 我倒是能根据自己的经验来确认。

医生在研究性传播疾病时向来毫不犹豫地在其他人身上做实验。臭名昭著的图斯克杰研究(Tuskegee project) 发生在美国阿拉巴马, 医生对染有梅毒的穷苦黑人佃农跟踪调查了40 年, 为的是观察梅毒症状在黑人身上的进程与在白人身上是否一样。但那些黑人只被告知自己有“坏血” , 压根没听人提过什么梅毒。他们不得不承受创伤性测试, 却没有一人得到任何一项针对这种病的治疗。医生们仅仅是观察, 不带一丝罪恶感, 就好像那些黑

人本来就有梅毒而不是因为他们才染上的一样。有许多“病人”的症状随着病情恶化而越来越可怕。

这项研究由美国公共卫生服务部门出资, 医疗界和地方政府也都知晓。研究持续到1972 年, 因为被一名记者抖出, 闹得全国皆知才告终止。但直到1997 年, 才终于由克林顿总统向这些小白鼠中的幸存者道歉。在亨特的年代, 许多外科医生觉得他们没有义务让不付费的病人继续活命。库柏爵士(Sir Astley Cooper) 写道: “本院的病人由国会做主, 供外科医生使用, 与死尸无异? ? 可以从他们身上获得实际经验。” 约翰· 亨特用病人做实验, 但从不将他们轻视为小白鼠。他说过: “我的所作所为不会超过在同样情况下我对自己进行的操作的限度。” 他对学生讲: “若无敬畏与勉强之心, 外科医生便不该走近这个手术的牺牲者。”

约翰· 亨特勇于献身实验的胆识前无古人。然而, 他竖立的榜样激发了许许多多的后来者。

盗尸者被警卫逮住, 约翰· 亨特则溜之大吉。

《冒烟的耳朵和尖叫的牙齿——自体实验者奇闻录》

原名Smoking Ears and Screaming Teeth

科学出版社2011年10月出版

[英]特雷弗·诺顿/著

朱机/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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